相思

【唐】王维

红豆生南国，春来发几枝。

愿君多采撷，此物最相思。

许多人都知道这首诗的名字叫《相思》，却少有人知道它另一个诗名。此诗又叫做《江上赠李龟年》，并非写给女子，而是写给友人。李龟年，大唐乐工，身为梨园弟子，深受唐玄宗李隆基的恩宠。安史之乱爆发，烽火蔓延至每一处角落，玄宗不知归处，万家流离，官员逃窜，当年太平盛世已然不见。此时春风和煦，万物却已失了生机。安禄山攻陷长安，昨日还繁花似锦，今日却是断壁残恒。王维如同许多官员一样被捕，他从未想过半官半隐的仕途上竟会遭遇此等大事。他不争不贪，并不代表所有人如此，朝堂之上难保人人忠心。注定的战乱是逃不过的，他早该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。

摆在他面前的无非两条路，要么生，要么死。在生与死的抉择上，所有的诗书史籍如同虚无，丝毫帮不上他。生便要屈辱地活着，在黑暗中漫无止境的走。若是死，也许能保住一时名节，可他却永远看不到盛世再来的那一日。

最终，他选择活着，留再庙堂之中做伪官。他受尽了世人的冷眼、同僚的误解，卧薪尝胆数年，已是面目憔悴，鬓满霜。遥想当年远离世俗的生活，内心不禁羡慕不已。长安城何时才能万家灯火阑珊？

王维如同傀儡一般活在这场争斗中，没有希望，毫无生机。直到那日，他看着院中结着的红豆，苍老的目光中透露出一抹光亮。自己并没有失去全部，他还有朋友。即便全天下的人都误解他，至少还有知己懂他。

谁把相思寄红豆？王维并非唯一把红豆写进诗里的人，但他把相思之情诉说的最清楚。这小小的红豆生于南国，冬去春来不过节下几枚，只愿君能轻轻把它采下，那里面是满满的相思。红豆，自古以来都被当作寄托相思之物。关于它的故事有太多太多了，那些故事感人至深，无论结局如何，过程总是最刻骨铭心的。

但凡美好的事物，都伴有一段传说，更何况是红豆这般寓意的非凡之物。相传，古时有位将军出征，妻子思君心切，倚于树下祈祷，日日哭泣。泪水流干后，流出的便是鲜红的血滴。血滴落到地上，化为红豆，生根发芽，春去秋来，那结出的红豆慢慢变成了心形种子——相思豆。无论这故事真实与否，只愿那女子最终可以等到丈夫回家，否则就太辜负那些凝聚着无限爱意的相思血泪了。

红豆生南国，如今的李龟年定是流落江南。此物最相思，君心知不知？他的无奈恐怕只有那人才知！短短四句，却为天下诗人道出牵挂。他期盼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人能多多采撷，奈何天下战乱，哪里还能看到红豆花开？此时的江南，没有烟柳花巷，没有画舫青衣，没有清歌漫谈，一切早已乱得一塌糊涂。一个男子走在江边，飘零了不知多久，他忘记了自己曾是大唐的宫廷乐工。如今的李龟年孤身一人，无琴无箫，纵然是仰天悲歌，也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。

当年盛世霓裳舞，玄宗谱曲，贵妃语笑嫣然，真实又缥缈。如今，李龟年只能在梦中回忆往事，梦醒之时，已泪流满面。那般美好的红尘时光，一去不返，物是人非折磨的他毫无傲骨可言。

远方的友人寄来信笺，四行小诗，句句相思入骨。国已不国，何谈家？路漫漫兮归途远，李龟年走在那条无尽又黑暗的道路上，不知去往何处。那首诗是他的司南，指引着他的方向。乱世之中，他该何去何从？这场仗打了整整七年，到处都弥漫着痛苦。为了躲避战乱，太多人背井离乡，从北向南，一路飘零。庆幸的是在这条逃亡的路上，偶尔能遇到知己。

这一年，李龟年遇到了杜甫。这场相遇太过突然，落花时节，人烟稀少的江南古巷里，两个饱经风霜的人擦肩而过，不知是谁先认出了对方，停下了脚步，轻声唤着他的名字。

两人在长安有过几面之缘，旧时相识，久别重逢，自然要大醉一场。只有醉，才能让他们暂时忘却战争的痛苦，重回旧日的时光。那夜，李龟年弹奏者琴曲，唤起无数回忆。当年杜甫也曾是侯门王府的宾客，夜宴上，有幸听过李龟年的演奏，如今，依旧是熟悉的曲调，只是他们都成无家可归的人。

杜甫伤感的写下这首《江南逢李龟年》：

岐王宅里寻常见，崔九堂前几度闻。

正是江南好风景，落花时节又逢君。

一个诗人、一个乐师，他们在江南最美的时节相逢，可心中全然没有半分喜悦。山河破碎，即便故人相逢，也是满心悲伤。他们沉醉在浓烈的酒香中，宁愿一直麻木着，也不愿醒来。苍凉的月光照在两人的脸颊上，似有泪水划过……

清晨，他们各自远去，为了生存而生存，天涯海角，重逢之日遥遥无期。李龟年又踏上远行的道路。可笑的是，他也不知自己的终点到底在哪里，只能走到哪里算哪里，直到战争结束为止。

可战争几时能结束？无数人问过这个问题，却没有答案。

他最终流落到湖南湘潭，宴会之上，他无心歌舞美酒，旁人邀他献艺，沉默良久后，他起身唱了那首《相思》。

凄凄悲歌，诗中深意，无不让人感慨叹息。他们都是经历过盛世的人，战乱未息，只能苟且偷生。他们能真切的感受到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带给李龟年的痛苦，以及来自远方的那份牵挂。他失去了家人，失去了金钱，好在没有失去朋友。

一曲过后，他又唱起王维的另一首诗《伊川歌》：

清风明月苦相思，荡子从戎十载余。

征人去日殷勤嘱，归雁来时数附书。

就是相思二字，句句血泪，让人惆怅万千。那盛世的王朝已经一去不复返，那些倾城红妆也被战火埋葬，那旧时的好友不知去往何处。

曲终之时，他再也无力弹奏曲调，沉沉地晕倒过去。四日后，他苏醒过来，却毫无生的希望，名贵的药材治不了一颗已经死了的心。最后，他抑郁而终，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了，只愿红豆把他的相思带到江南以南，带给那个懂他的人。

李龟年直到离世，也未见到天下太平。他带着遗憾离去，始终无法原谅这个时代。战乱过后，王维位居尚书右丞之职。此时的他已然垂老，无心官场，一心向佛，于青灯古佛之下感悟天地。然而寂静之时，他也时常会想起那清歌曼音，相思如故。

无论是爱情还是友情，都经不起时间的打磨，若我真的不想让那份感情流逝，请寄给那人几颗红豆，让他清楚这份相思来之不易。

关于红豆的故事，总会让人想到南梁武帝萧衍长子萧统（昭明太子）与慧如。

萧统是虔诚的信佛之人，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，曾代父出家，却不曾想会经历一段苦涩的姻缘。他与体察民情时与尼姑慧如相识，两人时常在草庵中谈古论今。若说是一见钟情，不如说是日久生情。初见时是爱慕，时间久了便是情深。两人情丝暗生，却始终没有勇气反抗世俗。

太子与尼姑之间隔着的不单单是身份地位，还有世俗的言论。其实两人如果自私一点，大可一走了之，归隐山林，然而萧统身为皇子，生来背负着使命，他最后选择了离去。

慧如独自留在庵堂之中，相思成疾，抑郁而终。太子闻得此事，伤心不已。如果他猜到了这样的结局，还会不会狠心离开呢？他含泪种下双红豆，并将草庵题名红豆庵。那棵树历经千年的风雨，曾一度衰败成枯，但到乾隆年间却萌生新枝，一直到今日，它依旧守候在庵前，相思不移，等卿归。

《红楼梦》中贾宝玉曾唱道：“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，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。”这首红豆曲唱尽了世间的悲欢离合、爱恨情愁。黛玉与宝玉虽朝夕相对，可在那充满了黑暗的贾府中，有些事他们终究是做不了的，有些话也是说不出口的。即便两人不分离，也要饱受着相思之苦，这世上最纠结的事情莫过于此了。

其实相思豆和玉有着一样的意义，相当受古时女子喜爱，她们把红豆穿成手环，作为定情信物。婚后，夫妻枕中各放六枚红豆，象征夫妻同心，白头偕老。试想一下，若是现在男子求婚之时，递给女子的不是钻戒，而是一颗相思豆，该是多么富有诗意的场景？

可偏偏这样的浪漫故事不会发生在现代，并非人变得越来越物质，而是男子通常不会花那么多心思去对待女子。他们不怕遇到贫穷，只怕遇上无心。

红豆对于有情人是缘，亦是劫。

来源：徐若英 《枕上诗书》|一本书读懂最美古诗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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