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部人文经典之《小团圆》
作者:张爱玲
索书号:I246.5/Z073:2
馆藏地址:二楼文学一库
书摘:
当时的彩色片还很坏,俗艳得像着色的风景明信片,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,映着碧蓝的天,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,有好几个小孩松林中出没,都是她的。之雍出现了,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,非常可笑,她忽然羞涩起来,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,就在这个时候醒了。二十年的影片,十年前的人。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。
生命在你手里像一条迸跳的鱼,你又想抓住它又嫌腥气。
雨声潺潺,像住在溪边。宁愿天天下雨,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。
这天晚上在月下去买蟹壳黄,穿著件紧窄的紫花布短旗袍,直柳柳的身子,半鬈的长髮。烧饼摊上的山东人不免多看了她两眼,摸不清是什麼路数。归途明月当头,她不禁一阵空虚。二十二岁了,写爱情故事,但是从来没恋爱过,给人知道不好。 她永远看见他的半侧面,背著亮坐在斜对面的沙发椅上,瘦削的面颊,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,弓形的嘴唇,边上有稜。沉默了下来的时候,用手去捻沙发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线头,带著一丝微笑,目光下视,像捧著一满杯的水,小心不泼出来。 “你脸上有神的光。”他突然有点纳罕的轻声说。
她第一次看见他眼睛里轻藐的神气,很震动。 她崇拜他,为什麼不能让他知道?等於走过的时候送一束花,像中世纪欧洲流行的恋爱一样绝望,往往是骑士与主公的夫人之间的,形式化得连主公都不干涉。她一直觉得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。当然她没对他说什麼中世纪的话,但是他后来信上也说“寻求圣杯”。 他走后一烟灰盘的烟蒂,她都拣了起来,收在一隻旧信封里。 他没说她结了婚没有,九莉也不忍问。她想大概一定早已结了婚了。
在小城里就像住在时钟里,滴搭声特别响,觉得时间在过去,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。 有句英文谚语“灵魂过了铁”,她这才知道是说什么。一直因为没尝过那滋味,甚至于不确定作何解释,也许应当译作“铁进入了灵魂,”是说灵魂坚强起来了。 还有“灵魂的黑夜”,这些套语忽然都震心起来。 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,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。一醒过来它就在枕边,是只手表,走了一夜。
九莉永远记得那弦外之音:自己生活贫赤的人才喜欢刺探别人的私事。 .... 她也不过这么怙惙了一下,向来不去回想过去的事。回忆不管是愉快还是不愉快的,都有一种悲哀,虽然淡,她怕那滋味。她从来不自找伤感,实生活里有的是,不可避免的。但是光就这么想了想,就像站在个古建筑物门口往里张了张,在月光与黑影中断瓦颓垣千门万户,一瞥间已经知道都在那里。
过三十岁生日那天,夜里在床上看见洋台上的月光,水泥阑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,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。一千多年前的月色,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经太多了,墓碑一样沉重的压在心上。 但是她常想着,老了至少有一样好处,用不着考试了。不过仍旧一直做梦梦见大考,总是噩梦。
她有种茫茫无依的感觉,像在黄昏时分出海,路不熟,又远。
她不妒忌过去的人,或是将要成为过去的。
时间变得悠长,无穷无尽,是个金色的沙漠,浩浩荡荡一无所有,只有嘹亮的音乐,过去未来重门洞开,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。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么别的事都不一样,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。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。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,随时可以上岸。
比比也说身边的事比世界大场面要紧,因为画图远近大小的比例。窗台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众场面大。
曾经沧海难为水,更嫌自己说话言不达意,什么都不愿告诉人了。每次破例,也从来得不到满足与安慰,过后总是懊悔。
国家主义是二十世纪的一个普遍的宗教。她不信教。 国家主义不过是一个过程。我们从前在汉唐已经有过了的。 这话人家听着总是遮羞的话。在国际间你三千年五千年的文化也没用,非要能打,肯打,才 看得起你。 但是没命还讲什么?总要活着才这样那样。 她没想通,好在她最大的本事是能够永远存为悬案。也许要到老才会触机顿悟。她相信只有那样的信念才靠得住,因为是自己体验到的,不是人云亦云。先搁在那里,乱就乱点,整理出来的体系未必可靠。
他的过去有声有色,不是那么空虚,在等着她来。
回忆不管是愉快还是不愉快的,都有一种悲哀,虽然淡,她怕那滋味。她从来不自找伤感,实生活里有的是,不可避免的。但光就这么想了想,就像站在个古建筑物门口往里张了张,在月光与黑影中断瓦颓垣千门万户,一瞥间已经知道都在那里。
十一月稀薄的阳光从玻璃门射进来,不够深入,飞絮一样迷濛。